張家港是一座光鮮亮麗的國家衛生城市，但與沙印集團的"污水處理廠"僅隔一條小渠的村民就沒有那么幸運了。10多年以來，居住在這里的很多人罹患癌癥，有的已經辭世。為了保護家園和生命健康，多名村民把各級環保局送上被告席，控訴環境保護部門行政不作為

　　法治周末記者 劉立民 發自江蘇張家港

　　“神仙保佑，讓我媽媽快點好起來吧！要過年了，早點回家。”村婦肖某雙手合十，一次又一次作揖下跪磕頭，口中念念有詞，虔誠地禱告著。

　　這是張家港市洪橋村一所普通的農家小院，院中央擺放著金銀紙錁和香爐，一株紅香剛剛點燃，旁邊的“神婆”像唱歌一樣誦著不甚明了的經文。

　　肖某的母親王桂如今年71歲，2011年7月因患胰腺癌做了手術，目前仍住在醫院，花去10多萬元依然未擺脫兇險，孝順的女兒只好“搞點迷信”，祈求于神靈了。

　　肖家前院與“沙印集團“的污水處理廠僅隔一條小渠，距離不足30米，肖家人世代居住在這里，10多年以來，左右鄰居多人罹患癌癥相繼辭世，他們認為這是污水處理廠污染環境所致。

　　在村民不斷控告和抗爭下，2009年6月，政府將污水處理廠周圍50米以內劃為安全防護區，居民在房屋被征收后大都搬遷，而王桂如老人上不得樓，只好留在后院居住，成為又一個被“癌魔”擊中的人。

　　法治周末記者采訪時發現，合興水系密布，但大大小小的河渠難掬一抔清水，不同顏色的污水匯入橫套河，再由橫套河直接排入本已污濁不堪的二干河。

　　為了保護家園和生命健康，多名村民由向環保部門控告到把各級環保局送上被告席，控訴環境保護局的行政不作為，盡管立案難、取證難、一次次敗訴，他們依然進行著艱難的訴訟之旅。

　　


　　癌癥籠罩下的村莊

　　洪橋村隸屬于錦豐鎮合興辦事處，據張家港市不足10公里，船運繁忙的二干河穿村而過，順流北上10公里左右便是長江。

　　合興辦事處原為合興鎮，始建于1976年、張家港市最大的紡織印染企業“江蘇沙印集團”便坐落在這里，從最初6萬元貸款起家的小作坊，到現在擁有固定資產5億多元、13家分廠，“沙印集團”在不斷完成發展、產生巨額利稅的同時，也在產生著大量的污染物。

　　“我們村至少有200人死于癌癥，遠的不說，從合興污水處理廠門口的小橋往東數，到黃惠祖家正好12家，幾乎家家都有得癌癥的。”在洪橋村洪興片八組黃惠祖的家中，幾名村民圍坐一起扳著指頭向記者介紹。

　　最西邊的王志奇、袁杏娣夫婦，王志奇還是村里的赤腳醫生，袁杏娣先死于癌癥，一年后丈夫也得癌癥死了。

　　蔣桂石，6年前死于腦部腫瘤，當時才30多歲。

　　段吉雷和段吉兵弟兄倆也相繼死于癌癥，后來段吉雷的老婆招婿上門，“那個人叫李桂清，身體壯得很，老虎都能打死的，沒幾年也得肝癌死亡。”

　　蔣琴娣，死時60歲多一點，也是癌癥。

　　黃洪海，肺癌晚期，終年62歲；弟弟黃洪林，食道癌，死時不到60歲。

　　罹患癌癥至今存活的只有王桂如和黃惠祖的妻子周玉鳳二人。

　　“我老伴真是多災多難！”65歲的黃惠祖說，周玉鳳今年63歲，原為“沙印集團”職工，10多年前，先是患上肝炎，做例行體檢時又查出乳腺癌，手術較為理想，可不久又得了糖尿病和腎病，4年前又查出胃癌，也是早期發現，才保住性命。

　　黃惠祖家占地1.5畝，建有兩棟小樓，門前便是水渠和藕田，本應風光無限，卻因為污水處理廠的存在，全家不得不搬到別處，只留下一座空宅，如果不是偶然回家取東西，也不會遇見記者。

　　時值隆冬，污水處理廠周圍的河面結了一層薄冰，已聞不到刺鼻的氣味，廠外墻壁上裸露著一根銹跡斑駁的鐵管，村民黃建新說：“人的身體與這根鐵管相比怎么樣？污水處理廠排出的毒氣連鐵管都可以銹穿，何況是血肉之軀。”

　　“原來魚蝦很多，現在基本絕跡了，這里種植的青菜、蓮藕都是拉出去賣，自家從來不吃，怕慢性中毒。”村民鄭某指著菜地對法治周末記者說。

　　據黃惠祖介紹，在污水處理廠建成投產以前，印染廠的廢水直接排入生活用河，“紅的、綠的煞是好看，那時人們的環保意識差，做飯洗菜照常使用，直到"沙印集團"良心發現，給每戶村民打了井。”

　　“沙印集團”的排污量不少，村民的說法是日排污水3萬噸，張家港市環境保護局秦副局長對記者說：“沒那么多，每天只有6000噸左右。”

　　在二干河以西、沙印熱電廠以東，有30余戶洪橋村村民被“沙印集團”企業三面包圍，幾十年來，污水、噪音和廢氣，使他們同樣飽受污染之痛。

　　祖居于此的村民朱健告訴法治周末記者，父親及兩位伯父全部死于癌癥，父親患肝癌去世時年僅41歲，英年早逝給一家人造成的傷痛永遠無法彌合。“在意識到是環境污染奪取一位位親人生命的時候，母親堅持讓我搬出去，她反而堅守在這里。”

　　記者走進這個特殊的“角落”，感覺異常冷清，偶爾能看到一兩位老人的身影。

　　72歲的孫婆婆在院子里擇菜，扔掉的比剩下的多。她家南鄰印染廠，廠墻外是一段泛著綠沫的水溝；西近熱電廠，煙囪排出的黑灰把院中青菜腐蝕出層層黑洞。

　　孫婆婆老伴于10年前患肝癌離開人世，兒子一家三口搬到鎮上去住，盡管常回來看望母親，但更多時間是老人獨自生活。

　　“人瘦得皮包骨，肚子卻漲得像鼓一樣”孫婆婆在講述丈夫臨終前的樣子，突然，她轉過身，指著熱電廠的大煙囪說：“都是這些廠子造的孽，害死了很多人。”

　　據張家港市環保局秦副局長介紹，每處理一噸廢水，要產生千分之三到千分之五的污泥，這些污泥熱值達2000大卡，再運到熱電廠做燃料，經過高溫后不會產生二次污染。

　　胡婆婆家靠近最西邊，丈夫患有肺癌，已經做過手術，得知記者來訪，未曾開言已眼圈發紅。

　　“幾十年了，我們家三面是工廠，又臟、又吵、又臭，簡直不是人住的地方，害得我們老兩口重病纏身，多次到政府反映也沒人管，請記者一定幫我們呼吁呀！”

　　1月5日上午，在村民引領下，記者來到位于洪橋村的污水處理廠，這家工廠占地大約10畝左右，西鄰二干河，東臨菜地，南北皆有民居。高筑的圍墻，緊閉的鐵門，顯得有些神秘，記者敲了一會兒門，里面沒有任何反應。

　　洪橋八組村民黃建新告訴記者，污水處理廠門口始終沒有掛牌，大門很難敲開，開始大家以為是黑廠，2008年，村民集體堵過幾次門，里面的人才把營業執照拿出來。看到營業執照，村民的疑惑更大：建在村中的污水處理廠，是如何辦下環評手續的？

　　


　　起訴環保部門不作為

　　采訪中，記者見到10多起農民要求環保部門信息公開以及起訴環保部門行政不作為案件的有關法律文書，信息公開申請書、復議書，起訴書、判決書、裁定書、上訴書，還有再審申請書，林林總總，幾乎窮盡所有的法律途徑，但都以敗訴而告終。

　　因此，黃建新要求環保部門信息公開，目的很明確，如果合興污水處理廠建設審批手續違法，那么將依法申請有關部門予以拆除，使其停止對鄉親們的傷害。

　　據黃建新回憶，他最先找到錦豐鎮政府，鎮領導稱，污水處理廠是沙印集團年染坯布1500噸和紗線800噸擴建項目的附屬部分，肯定一同經過驗收，沒問題。“我要求張家港市環保局公開擴建項目的環境影響報告書和驗收報告，以及合興污水處理廠的環境影響報告書，環保局告知上述項目均有上級環保部門審批驗收，我局不宜提供。”

　　黃建新遂又要求蘇州市環保局公開上述信息，蘇州局推說：“該項目由省廳審批、委托張家港局驗收，我局沒有資料也沒有職責對你公開。”

　　幾經周折，在將蘇州市環保局起訴后，黃建新得到了“沙印集團”擴建項目的環評報告和有關批復，遂撤訴。回家后，黃建新仔細閱讀這些文件，大呼上當。

　　“合興污水處理廠建于2002年，2003年4月正式投產運營，有著獨立的營業執照，而擴建項目的批準日期為2003年11月，顯然與正在運轉的污水處理廠風馬牛不相及。”黃建新認為，自己被環保局“忽悠”了一把。

　　2010年6月，黃建新再次與蘇州市環保局對簿公堂，指出被告未對合興污水處理廠設立審批程序屬于行政不作為，污水處理廠應當立即停產，設定污水廠與居民區之間安全的衛生防護距離。

　　黃建新信心十足，他通過律師拿到充分的合興污水處理廠的工商資料，證明其是獨立的企業法人，地址就在二干河東岸的洪橋村，運營7年來，向工商部門的報表中營業額、資產負債表和損益表一應俱全。

　　而被告蘇州市環保局辯稱，合興污水處理廠建設項目的審批權不屬于蘇州局，污水廠也沒有按照張家港環保局的審批意見組織編制環評文件報蘇州局，根據得到的相關資料，合興污水處理廠從未開工建設。

　　蘇州環保局同樣向法院提供了合興污水處理廠的印業執照，但他證明的是工商違法登記行為。

　　蘇州市滄浪區法院經過審理，支持蘇州環保局的答辯意見，駁回了黃建新的訴訟請求。

　　“這么大一座污水處理廠硬是讓環保局和法院整沒了，污染時時刻刻在影響著村民的生命健康，怎么就沒人替老百姓說一句話呢？”黃建新面對判決書欲哭無淚。

　　黃建新提出上訴，二審法院維持原判，向蘇州市中級法院提出再審申請，被駁回。

　　在黃建新揪住蘇州市環保局不放的時候，2011年5月，合興辦事處星火村12組全體村民聯名把江蘇省環保廳告上法院，他們也是經過許多艱辛，從張家港、蘇州市一路走來。

　　星火村12組村民在起訴狀中說，沙印集團擴建項目距我們的住所僅有一墻一河之隔，距離為12米左右，項目環評報告書稱已建成污水處理廠一座，污水經處理達標后排入二干河，但事實上污水處理廠未建，他們將污水全部排入我組村民用來養魚放鴨、淘米洗菜的河道，清水河變成臭氣熏天的惡水溝，嚴重影響居民的生活和健康。

　　因此，請求法院確認：環保廳作出的關于沙印集團年染整坯布1500噸和紗線800噸擴建項目環評報告書的批復違法；責令被告采取補救措施，就項目對居民造成的傷害進行賠償。

　　星火村村民告訴記者，起訴狀遞交南京市中級法院后，如泥牛沉海，既不立案也不答復。

　　


　　時有時無的污水處理廠

　　法治周末記者來到張家港市環保局采訪時，法制宣傳科馬科長問明來意后，說的第一句就是：“哦，那些官司呀，我們贏了。”

　　秦副局長也向記者表達了“官司贏了，理在環保局一方”的意思，他在介紹情況時說：“實際那家污水處理廠就是沙印集團的一個污水處理車間，2002年，合興鎮政府領導為了便于招商引資，以在建的這座污水廠為依托，申請辦理了工商營業執照，但從來沒有獨自對外經營過，也未接受過政府的污水處理補貼。說白了，合興污水處理廠不存在，這套營業手續是空的。”

　　關于二干河的污染，秦副局長說，二干河源于太湖，經過江陰、無錫、張家港匯入長江，沿途都往里排污，張家港是最后一站，即使不排污也無法保證水質的清潔。

　　談到洪橋村癌癥高發的問題，秦副局長表示：“哪兒沒有得癌癥的？我曾到神農架去旅游，那里的空氣不能說不清潔，流水不能說不純凈，但聽說也有很多人得癌癥，不能完全歸咎于企業污染。”

　　至于星火村的臭水溝，秦副局長說那是老百姓自己筑壩堵上的，“死水能不臭嗎？為什么要堵？我也不清楚。”

　　記者在張家港市工商局了解到，合興污水處理廠已經于2009年注銷，此前一直正常年檢。

　　張家港市干凈整潔，環境優美，曾經榮獲聯合國人居獎、全國文明城市、國家生態市、全國環境保護模范城市、國家衛生城市、國家園林城市、中國人居環境獎等榮譽，誰能想到隸屬于張家港市的二干河畔又是另一片天地。